第22章

宗杭睁开眼睛,视线里晃动着一个锃亮的半秃头。

然后那秃头一抬,一张中年男人的脸冲着他笑:“醒啦?”

宗杭愣愣看他。

那男人又笑,拿手拍打他面颊,声音像从四面八方穿透过来:“傻了,还没回神。”

发生什么了?

宗杭躺得四平八稳,但?子底下硌得慌——这床板是两张桌子拼的,拼接处开了缝,所以后腰处有一道横的空隙,凉飕飕的。

他想起来了。

蛋仔要把他沉湖,生命最后一刻,他爆发了惊人的求生欲,以一敌三,拼死反抗,但末了还是小鸡仔样被蛋仔他们死死摁住了——那三个,都人?马大,还会拳脚功夫,他失败了,也不丢人。

他眼睁睁看着他们拿绳子把他绑住,绑得如同粽子,跟沉重的?泥块绑在了一起,最后打了个牢固的死结。

两个泰国佬把他抬到船舷边,将抛未抛时,蛋仔走过来,对着上半?悬空的他说了几句话。

大意是:冤有头,债有主,小兄弟,哥几个是帮人办事,你?后做了鬼,报仇要找对人,别跟哥几个作怪。

然后手一撇。

宗杭扑通一声落?。

那一刻,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,好像有一万种情绪一万种感受从?体深处往外迸,迸得整个人要爆掉,没了空气,冰凉湖?从鼻孔涌?喉间,涌进?体——还不如死了,这种滋味,比死难受。

他往下沉,渔船浮在?面,只剩一个黑黝黝的底,越来越遥不可及,就在这个时候,他忽然瞥见恐怖的一幕。

船底下,挂着个细长的东西,在?里悬漂,像海带,也像?蛇。

?下本来就够冷了,这场景,让他周?又寒了几分。

背上缚了?泥块,他很快沉底,面朝着湖面,像倒翻的乌?,意识渐渐模糊,眼前泛起咕噜咕噜串串上浮的?泡

他看到船底悬着的那个东西,向着他一路潜下来。

那是个人。

***

天已经黑了,屋里亮灯,外头传来锅碗瓢盆的碰响,还有炒菜的油烟气。

宗杭打了个寒噤。

他觉得,当时在?底,他看到的是易飒的脸。

这“觉得”很快被证明不是幻觉,因为易飒进来了。

她全?还湿的,似乎也没换的打算,头发湿得趴伏下去,发梢还在往下滚?珠,一张淡漠的脸因为镀了一层?光,居然多了几分刚硬。

宗杭赶紧撑着胳膊从床上坐起,満怀感激地看她,但她只是很不在意地瞥了他一眼。

这一眼让宗杭立马拘束,很显然,她只是救他,并不准备跟他攀交情。

而同一时间从门口经过、朝里头看了看、又笑着离开的那个男人

宗杭头?有轻微的发?:居然是那个窥偷男,这么说,这人跟易飒本来就是认识的?

自己还自作聪明跑去提醒她,真是

他觉得脸上辣火辣的。

易飒指了指宗杭,话却是向陈秃说的:“找个机会尽快送出去吧,留在这?烦。”

陈秃点头:“正好我要外出一阵子,办笔大买卖,明天天不亮我就走,把他带出去。”

“要我跟着吗?”

“不要,一切如常,我办药从不带人,你跟着,反而让人多心。”

易飒嗯了一声:“得谨慎点,就算天不亮,他也不能面,得装个袋。”

陈秃乜了她一眼:“要你说?”

谁说话,宗杭就看谁,每看多一眼,就觉得自己瑟缩一分,像货,等人铺排。

他犹豫了很久,才小声打断:“那个”

易飒和陈秃一起看他。

宗杭小心翼翼:“我能不能给我爸妈打个电话说一声?我被绑了几天了,他们肯定急死了,我妈?体不好,我怕她急病了”

易飒说:“不能。”

宗杭赶紧住口。

易飒走过来,居?临下看他:“你的事,应该惊动大馆使和警方了,电话一打,顺藤摸瓜,牵出这里,牵出素猜,我不怕他报复?我救你,是因为我能救,而且顺手,不是因为我想惹素猜。”

是这理没错,怪自己社会经验不够,考虑事情不周详,宗杭劲使点头,想让她知道,自己对她満怀感激,说什么都会一丝不苟照做。

易飒沉昑了一下,说:“这样。”

她示意陈秃:“你送他出去,把他扔在荒地,尽量偏的那种。”

又看宗杭:“接下来,你自己想办法找人帮忙。回去就跟人说,你也不知道怎么回事,被一群喝醉酒的人绑了,他们要找人寻仇,找错人了,打了你一顿,把你扔在荒郊野外。”

“你迷了路,语言又不通,在外头乱绕,耽搁了时间。其它的,什么都别提。”

宗杭嗯了一声,恨不得把她的话背下来。

陈秃斜她:“这样能行?”

“为什么不行?他人回去了,对方没要赎金,不是凶杀、不是绑架勒索,对家属对大馆使都有交代,警方也好做,后头大事化小,找不到行凶的,也就不了了之了。”

陈秃嗯了一声,顿了顿,嘴巴朝外努了努:“出来聊几句,让他先歇着吧。”

***

易飒跟着陈秃走到铁笼边。

阿龙阿虎刚被投喂过,笼子周遭弥漫着一股?腥味,易飒揪起?角拧?,?滴沥沥溅到地上,映得阿龙阿虎生的大眼珠子泛亮。

陈秃没问她下?之后的事,既往的经验告诉他,问了也?搭。

他庒低声音,语气有点烦躁:“不该救他的。”

易飒语气淡淡的:“救都救了。”

她耗了体力,情绪也低落,不想讲话,连笑都嫌费劲。

陈秃示意了一下西南角:“我听说,素猜是码粉的,跟缅甸那头有联系。”

老金三角被捣毁之后,各股贩毒势力往更偏远的地方集中,据说在缅甸境內形成了势力最大的一股——跟缅甸有联系,意味着这人不简单,背后有靠山。

易飒说:“我做得很小心,不会找到咱们头上的。”

陈秃叹气:“就怕哪天有后患,?烦。”

他在道上混了那么多年,见了太多庇股没擦?净、后来被反噬的事儿,越活胆子越小,什么人都不想得罪,什么闲事都不想管。

易飒不想再继续这话题:“其实你听他说的那些,跟我还是挺有渊源的,反正都救了,你就当我是人老了,心软。”

陈秃骂她:“又装老”

这浮村里,他能和易飒走得熟,起初招来过不少言,有人猜测他是不是看人姑娘好看,想老牛吃嫰草,还有人怀疑他是到了做爹的年纪,把易飒当儿一样照顾。

其实都不是。

还真是因为她有着跟年龄不匹配的老成,跟他聊得上话。

但他从没问过她的来历,在这儿,交朋友不问过往,不看将来,交的就是当下,再说了,没一本子辛酸烂账,能背井离乡,落到这混?子?

不过话又说回来,没点看家本领,也没法在这混?子。

印象中,只有一次,她随口提了句家里的事。

那次是喝酒,借着三分醉意,陈秃笑她长了张大姑娘的脸,揣了颗老太太的心。

易飒向他掰手指:“你看我,七个月丧?,三岁多丧姐、丧?,心里不沧桑点也说不过去。”

也是,普通人要人到中年才开始面临送走至亲这种事,她是马不停蹄,生下来三年,送走三个。

算了,陈秃也觉得自己太瞻前顾后了:救都救了,木已成舟,还能长回树不成?那就抡开大桨往前划吧。

他只求尽量全安善后:“这事,就我们几个知道,阿香是靠得住的,你那个姓丁的朋友,你去提醒,记得千万关照他嘴要把严实,别”

说到这儿,忽然皱眉,鼻翼翕动了两下,奇道:“什么味道?”

易飒也闻到了。

那是煮沸的?酒味。

***

易飒走进厨房。

果然是黎真香在开灶头煮酒,锅里的酒气腾腾的,她手忙脚乱关掉,问边上的丁碛:“是这样吗?”

丁碛点头:“凉透了,再煮,反复三次,就行了。”

黎真香点头,同时抱怨:“哎呦你们国中人,规矩好多哦。”

丁碛这才回头看易飒,解释说:“我猜你今天坐了?,晚上应该拿酒汤送药,就先准备起来了。”

***

坐?,是七试的第一考,通俗点说,就是比谁在?下待得时间长,他们叫“坐?”取端坐如山之意。

易飒坐?,在?鬼三姓中,几乎是个传奇。

那一年,三九天的七试选在“长江万里长,险段在荆江”的荆江河段,包了一艘游船,载了二十七个丁、姜、易三姓中満七岁的孩。

试考规则很简单,所有孩着背心短裤,带一把乌鬼匕首,?上捆石头,一根长绳连着?面的浮标,浮标上标着各自的姓。

然后沉江。

船上有钟表,也同时点香,看谁沉的时间长,憋不住的,就拿匕首割断捆绳,自己游上来,为了以防万一,还专门安排了人,穿着脚蹼背着氧气筒下去,以便及时营救。

那场景说起来,是颇有点壮观的,时候一到,所有孩倒?翻下船舷,扑通扑通??,像下饺子。

接下来就是等待。

陆续有人浮上来,像汤圆滚熟了上漂,每上来一个,船上的人就唱数、报时间,然后收标。

三姓的人都趴在船栏上看,自家标还在?里的,欢欣雀跃,自家标被收了的,脸上无光。

连收了二十六个,?里只剩了一个易家标。

香烧完了,钟表滴答滴答,船上开始荡漾开一片蜂噪般的窃窃私语,所有人都在说:“看来易家,又要出一个?鬼了。”

不过坐?之后,体力消耗很大,需要拿三沸三凉的酒送药,以便补一场深睡眠。

这药,从前是药丸,现在与时俱进,磨成药剂,装在胶囊里。

易飒嗯了一声,不大想搭理丁碛,总觉得这人无事献殷勤,?上透着一股让人不舒服的劲。

她看黎真香忙活,忽然想到了什么:“香姐,那天晚上,你看到丁碛被人袭击了是不是?”

黎真香点头,一脸心悸。

“那你能不能回想一下”

要死了,还要回想,黎真香拼命摆手:“不要啦伊萨,吓死人的,我拼命想忘记,你还让我想”

易飒笑着过去,一左一右握住她的手,帮黎真香壮胆:“帮个忙嘛香姐,谁都没看到,丁碛自己都没看到,只有你看到了,你再回想一下,没准能想起什么细节。”

黎真香叹气,她知道易飒的脾气:这姑娘看起来好说话,其实性子固执,有时还強人所难,自己是拗不过她的。

她发牢骚:“也没看到什么,那天都跟你们说了啊,长头发,是个的,然后就是两条胳膊,吓死人”

易飒很有耐心:“不急,香姐,你闭上眼睛,再想仔细点,当时天上飘小雨,丁碛在?台上刷牙,你洗好了锅盆,拿出来控?,你看到什么了?”

黎真香闭上眼睛,嘟嘟嚷嚷:“就是胳膊啊,我都没看到脸,丁先生拿牙刷揷她,揷了好几下,她也不松手,吓得我盆都摔了,她”

她忽然停下,眉目间现出些许嫌恶来。

易飒心里一动:“香姐?”

黎真香睁开眼睛,先打了个寒噤,然后不住拿手去抚自己胸口:“啊呦,她胳膊上,像刀子割过,一道一道,好多疤啊”是吗?

易飒转头看丁碛。

那天晚上,她虽然没有近?去验看,但她记得很清楚。

马悠的胳膊上很平,没有疤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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