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6章

宗杭做了个还不赖的梦。

梦见回国了,在ktv包房唱歌,液晶屏上放的是ladygaga的坏漫,他抱着话筒吼得?心投?,边上朋友们挤成一堆,看他机手里拍的照片——

“这就是吴哥窟啊,哇,我也想去哎”“老外怎么喜欢吃油炸狼蛛呢,口味太重了。”

“呦,这妹子是谁啊?”

那是易飒的照片。

宗杭说:“去酒吧喝酒认识的。”

朋友们都炸了:“然后呢?后续呢?”

宗杭漫不经心:“太主动了,不适合我”

说完,很有优越感地笑。

笑着笑着,嘴角忽然有点疼,那种?裂似的、破了口子的疼。

有个男人的声音飘在他头顶,唾沫星子噴到他脸上:“呦,看看,这小子觉睡还一脸淫笑”

话音未落,宗杭脸上重重挨了一记,打得他下巴颌歪向一边。

梦也被打飞了,现实一点点挤进来。

鼻端充斥着奇怪的味道:鱼腥、?湿、热气、机油、椰浆、冬阴功汤,还有狐。

?子在晃,不是车子的那种晃,左右漾荡,似乎是在船上

船上?

宗杭惊出一?冷汗。

他艰难地睁开眼睛。

眼睛被打肿了,世界窄且模糊,模糊里晃动着一张狞笑的大脸。

宗杭努力回想到底发生了什么。

好像有人绑架他,车子飞驰而来,车门一开,把他抓进去,又疾驰而去,他挣扎着大吼“不加冰”脸上正中一记老拳,就此不省人事。

然后就到了这儿?

不对,中间好像还短暂地醒过一次,当时宿醉未消,意识一片模糊,听到有人问他:“你爸呢?”

他茫然答了句:“在家啊。”

事情跟宗必胜有关?是他爹在柬埔寨投资时惹上的仇家吗?

他心里大致有点数了,电影里常演,这叫?债子还。

宗杭想坐起来,脸上忽然庒上锋利的一线凉。

是那个有着一张狞笑大脸的人,拿了把?果刀,在他脸上比划。

宗杭拼命把脸往后缩:“哎,别,别”

因着家境富裕,童虹专门送他去参加过遇到绑架该如何聪明应对的讲座,讲师总结了三个“尽量”:尽量配合、尽量示弱、尽量寻找逃脫机会。

先死的都是耍横的,兔子都被叼进狼窝了,别以为龇起大牙蹬蹬兔腿就能扭转乾坤。

每一句都说在了宗杭的心坎上,当然要尽量配合,不然被打怎么办,他最怕挨打。

就像现在,要是绑匪一个不?兴,在他脸上画花,这辈子这张?就毁了,整容都整不回来。

那人哈哈大笑,拿刀?拍拍他害怕得几乎纠起的脸:“怂货,吓成这样。”

说着站起?,一刀揷向手边桌上的一只西瓜。

那瓜熟透了,哧啦一声,从破口处一裂到底,那人也不用刀,刀背咬在嘴里,拿手把西瓜掰成了四五块,抬手递给周围的人。

宗杭战战兢兢抬眼去看。

这是只渔船,不大,四面敞,顶上拿厚帆布搭着阳棚,船后应该装了柴油发动机,所以这船速度还行,哒哒哒一路往前。

船舱里杂乱不堪,什么都有,空的泡面桶和啤酒罐滚得満地都是,船上除了他,一共三个人,那个掰瓜的是华人,剩下的两个,好像是泰国人。

因为泰语那种让人听了骨酥筋软的腔调,实在是太有辨识度了。

而外头是大湖,?头正烈,四面都是?,?上都是晃眼的?光,看久了让人目眩,也让人有恐惧的联想,怕被绑上石头,扑通一声扔进湖心,再浮不上来。

三人大口吃瓜,都不讲究,汁?顺着嘴角一路淌进脖子,不知道是谁起头,朝宗杭吐瓜籽,剩下的两个有样学样,把他当垃圾桶。

很快,宗杭头脸?上,汁?漓。

他暗暗嘱咐自己要忍,然后嗫嚅着发问:“你们是不是要钱啊?”

讲师说,要尝试着和对方“建立联系”交情都是从无到有的。

掰瓜那人扔掉瓜?,舔了舔手上的汁?,笑着反问他:“谁不想要钱?”

说完了,抬眼看正前方。

宗杭下意识也往前看。

远处开始出现密布的小黑点,像是谁在湖面上撒了一把芝?。

船越驶越近,宗杭终于看清楚。

这是又一处?上村庄,但规模更大,破旧的船屋和?脚楼密密??,像一处兀冒出的?上城寨。

掰瓜那人顺手捞起脚边的破渔网,往宗杭?上一罩:“你喊救命也没用,不信试试看。”

渔网的网眼个个都有拳头大,用这玩意盖他,显然是无所顾忌,根本不怕他被人看到。

渔船驶进村寨,在幢幢楼屋间穿行,有时候河道太窄,近得一个跨跳,就能蹦到人家的屋里去。

他看到船屋边飘着澡桶,一丝挂不的小孩儿蜷缩在桶里睡得正酣;

看到菜叶、塑料袋、瓶瓶罐罐在河面上盘出一块块漂浮的垃圾场,里头多处间杂??,那是活鱼被宰杀后剖出的內脏;

还能看到船上人的脸,多是东南亚人,或凶悍犷戾,或呆滞?木,对渔船熟视无睹,并不好奇。

很快,渔船靠边停下。

这是片住户群,由十来幢船屋和?脚楼组成,和刚刚经过的那些彼此割裂的住所不同,能明显看出这些船屋都是抱团的——屋舍间有踏板、梯子相连,最边上有一块出?面的平台,种菜,兼作码头。

有几个人?着脚,正蹲在平台边洗?服,那两个泰国人先跳上平台,拿钩杆把渔船拖近。

船停稳之后,掰瓜那人一把揪住宗杭的后背心,把他拎拖起来:“走,送你们?子团聚。”

?子团聚?

宗必胜也被抓来了?

宗杭跌跌撞撞被那人搡着走,脑子乱作一团。

宗必胜也被抓来了,那童虹呢?不吓死也哭死了吧,到底多大的仇,要?子俩一起抓,还有,这群绑匪会打人的,宗必胜被打了吗?他年纪那么大,又一贯地养尊处优,这一拳头下去

虽然平?里?子间有龃龉,但那到底是內部矛盾,宗杭忽然热?上涌,眼圈都红了,带锁的板门被打开的刹那,他几乎是腿两挛痉着冲了进去。

昏暗的角落里,窸窸窣窣站起一个人来。

目光相触,宗杭脑子里掠过一句话。

尽管童虹从小就教他别说脏话,要礼貌用语,他还是想说——

我?你全家祖宗十八代!

这人是马老头,马跃飞。

***

易飒站在陈秃船屋的平台边吃米粉。

她早上去大湖深处放了一回乌鬼——乌鬼要常放常练,越复杂诡谲的?环境越好。

放完乌鬼,先过来找陈秃,乌鬼几轮潜?,羽?都湿了,站在船尾大张着翅膀晾晒,翼展一米来长,像只鼓?了风的黑帆,很有气势。

陈秃外出收账还没回来,他雇的帮工黎真香知道易飒还没吃饭,给她做了一碗骨吊汤的越南米粉,汤里撒了两片翠绿薄荷叶子,味道很特别。

易飒一边吃,一边看黎真香忙进忙出。

她是越南人,四十来岁了,长相普通,脸庞扁平,喜欢打?脚?活,一双脚板黝黑肥厚。

黎真香从厨房里端了个盆子出来,盆子里头盛満了肺,看来是要去喂阿龙阿虎。

易飒想跟过去看热闹。

就在这个时候,?后响起引擎声——这村里,船马力这么大的,并不太多。

回头一看,果然是陈秃的船。

浮村里几乎家家有船,易飒也有,最小最简陋的那种,浮在?面上像片细长叶子,陈秃有一回埋汰她,说就这破船还配马达,如同癞狗头上戴金花,真是糟践了马达了。

其实这马达就是个外挂的助力推进,二手的,折合民人币五百不到——这样的货?还能被比作金花,?见船有多寒碜。

相比之下,陈秃的船就要大多了,玻璃钢材质,动力也強,因为要靠它进货,每次开?马力,船尾激起的大团?花,都像大?兔子的绒球尾巴。

近前时,陈秃放慢速度泊船:“伊萨,刚路上遇到?九,他不知道你回来了,说外头来了个年轻男人,国內过来的,姓丁,指名要找你。我也搞不清楚情况,让他先把人接到我这。”

易飒点头:“是有这事。”

她语气平淡,脸?慵懒,就跟陈秃说的是家常事,类似“今天真热”、“要下雨”似的。

陈秃好奇心上来了,不住拿眼瞟她,这个浮村,有人找上门来是稀罕事,来找易飒的更是绝无仅有。

印象中,她一直独来独往。

易飒知道他瞟,只当没看见:“有事找你帮忙,我摩托车在岸上,帮我回来,这两天雨?大,别浇坏了。”

陈秃又嘲笑了一回她的小船:“你的癞狗驮不了了吧?早让你换一艘了。”

易飒跳进他的船舱:“不换,一年在这也住不了几天。”

陈秃把船掉了个头,正要发动,又熄了火,拿胳膊肘碰碰她,示意前头:“哎。”

河道尽头处,?九的小舢板正慢慢划进来,那里是三岔口,几条船都等着要过,形成了暂时的交通堵。

小舢板上站了个人。

陈秃拿起挂在舵上的望远镜,朝着那个方向看,嘴里头念念有词:“你从哪招来的野男人,都追这来了。”

易飒咯咯笑,问他:“人怎么样?”

陈秃说:“膀阔腰圆的,不错,好生养,三年抱俩没问题。”

陈秃当过兽医,看人总脫不了看口牲的思维。

易飒心里说:这你就错了,这人是个绝户。

丁姓是?鬼三姓之一,但丁碛是捡来的,捡来的,就不能姓丁,不能学丁家的本事,也不能接近丁家的秘密。

除非他自愿绝户,这辈子孑然一?,可以找人,但不能结婚,不准生养。

这规矩是老一辈定的,大概是觉得“不孝有三,无后为大”一个人为了?你的门、冠你的姓,甘愿背弃祖宗绝后,那你破个例接纳他,也是可以的。

但易飒觉得,这样的人有点可怕,能为了一己意愿放弃世俗生活人间情爱的,要么是有大智慧,要么是有大戾气。

她眸光渐深,这深里蔵戒备,也带探究,看那小舢板一桨一桨划近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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