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三章高大尹妙计怜才痴公子
却说?钺那晚被翠楼设计打得遍?疼痛,闷闷回到书房,气得夜一不曾合眼,思量要出这场恨气,千思万想,无法可设。忽然想道:“本府知府,是我丈人门生,平素极有胆量,最善于断事。明?我去击起鼓来,叫他拿这般泼妇到官,拶的拶,打的打,那时我?亲却护她不得。可不出俺胸中之气了?”
到了次?起来,就乘轿到府堂。此时正发头梆,那?钺便将堂鼓连敲,吓得众役不知?公子为着甚事。那贺知府在私衙听见堂鼓乱敲,想是紧急事情,遂传鼓升堂。众衙役吆喝一声,?钺叫屈起来。知府问是何人?衙役禀道:“是吏部?尚书的公子。”知府听了,叫请相公。?钺走到面前,举止失仪,言语失节。
知府问道:“?兄有何见教?”
?钺道:“是被家人、妇打了。”
知府道:“家人、侍,怎敢打家主?”
?钺道:“是借家?的势来打我的。”
知府听了呵呵笑道:“尊太夫人岂不知道理,好教家人、妇殴打公子?其中必有缘故。须要说个明?。”
?钺道:“因一个泼丫环翠楼,私养汉子,被我拿住她的私孩,她竟不肯伏罪,反刁唆?亲领了一班恶妇,各执棒槌,把我打个半死。要求老公祖替我拿来治罪。”知府摇首道:“难处,难处。翠楼既是尊太夫人之婢,只该求太夫人以家法治之才是,下官怎好拿她?劝兄息怒,家庭之间,忍耐些罢了。”
?钺听了这话,不觉挺起憨来了,说道:“老公祖差矣。朝廷叫你来做官,要治民间不平之事。我家翠楼这丫环,偷外汉不肯偷家汉,我受了她的恨气,?亲又替她作主。所以来求你,你又说她是夫人之婢,不好拿她,我便是我?亲养的,不好惹她。难道你也是我?亲养的,不敢去惹她?”
这知府见他一派痴话来冲撞自己,没了官府体面,想他是我老师的婿,不好发作他,便自起?退堂去了,在后堂写个小票儿:为殴辱家主事,到嘉兴府秀?县速拿?尚书家婢翠楼,与家主?钺究报。差人发到县里去。
?钺还在堂上骂道:“你这没用的太爷,做什么官?偷汉事也不敢问,只好会吃饭罢了。”恰好拿签票的差人出来,说道:“?公子不须作恼,太爷已出票到县里太爷,替你拿人责治了。且请回家伺候。”就把票与公子看了。?钺遂回嗔作喜道:“这老贺还是会做官。”就上轿回去。
且说府里差人拿了票,到秀?县来,正值?知县坐堂,便当堂投进。?知县看了票子,暗想:“贺大人好笑得紧,这个光头票子,又无词状情由,叫我如何好去?府拿人?但上司之命,不得不依。我今且拘她来看是甚事。”就签了硃票,差个公人到?府中去拿人,限立刻解到。
差人领票走出堂来,暗想:“?府的人如何好去拿?她况又是犯,这事怎么处。且犯叫翠楼,就是?府中出名的翠娘,极会作诗,是四方闻名的史,谁好去拘她。如今只好设个巧计,唤一顶轿子,约一个伙计同到?府,假说是太爷內子,说是奶奶、姐小慕她才名,今?特差人请到私衙相叙,半?就送回府。
?府晓得太爷是个风烈的,敢不从命?骗出来时,送到官府,就由他处置便了。”
当时便叫了小轿,同了伙计望?府来。到得门首,门公人便问:“是什么事?
老爷在东庄未回。”差人道:“不消你老爷在家。我们两人是县里太爷差来的,因太爷、奶奶、姐小,一向慕贵府翠娘的诗名,今?奶奶生辰,备得有酒在衙里,特差我两个押轿来,请翠娘到私衙和奶奶相叙一叙,立刻要等回话。烦你进去禀老夫人一声。”
原来这?知县名成璧,系扬州人,新中进土,一文钱也不贪,为官清正,不奉权责,问事如神,所以満县缙绅,无一个敢慢他。门公进去传报老夫人,夫人就亲到楼上与?娘、翠楼商议。两人都委决不下。老夫人道:“?知县是有名的好官,他奶奶一团好意,特来相请,怎么好却她?还着翠楼去相叙半?回来才是。”
?娘就令翠楼打扮齐整,送她出后堂。吩咐老门公跟轿送去。翠楼上了轿,立刻抬到县前。?知县还未退堂,差人同伙计商量道:“如今且叫轿子放在这里,我先进去把方才骗来的话禀明了,看官府如何口气,然后带进去。”伙计道:“有理。”遂叫轿子歇在县前,即飞跑进去,把去迹来踪,直对?公禀明了。?公道:“你们做得是,待我进后堂时,你带她到私衙里来。”差人领命出来,安慰了翠娘。
少停大尹退堂,差人就催轿夫抬到后堂,请翠楼下轿,遂引?私衙,差人退出,门便掩了。翠楼眼见?公端坐在上面,只得跪下叩头。?公叫她起来,翠楼平?立下。?公举目看了,果真好个子,不但仪容娇冶,而且体态幽闲。又想她的才学,真是世间难得这样子。但府里差人说:她小主人诉与贺太爷有私养孩儿之说。可惜是个失节妇人。我今?把好话叩出真情,再作道理。便问道:“你是翠楼么?”
翠楼道:“婢子正是。”
?公道:“你家大相公?钺,今早在贺太爷那里,说你私养两个孩儿,被他住,你反撺掇老夫人和一班家人、使殴打他一顿。故贺太爷听了大怒,说:天下有这等可恨之事。定要拿你究出奷夫,连那孩子,立时置之死地,特委本县追究真情。但本县性虽热心若菩提,生平最重文字。我在这里为官三载,也曾闻你的才名、你的诗,不期你今?做出这样事来,岂不是?璧之玷,吾恐悔之晚矣。你的声名为重,如今到了本县面前,不起公堂之上,招出情由,不但你一?难保,还要究及他们,这两个孩子也不得所了。那时纵欲为你,也顾你不得了。我今吩咐衙役,只说我奶奶姐小请你赴席论文,是要问你个实情衷曲。你快快对我明?说,我先为你商量计策;你若一字含糊,便到噬脐无及了。”
翠楼见?公说了这个田地,便?骨悚然,倒也感激?公。事到其间,也顾不得羞聇,只得跪下叩头,先谢了他,然后把那十州始末根由,与生那孩子不哭的缘故,尽情说了一遍,又叩头道:“求天恩老爷保全小婢?子,为邵生留得此一脉,实万世再生之德。”说罢大哭。
?公见她已吐真情,就叫她起来道:“据你所说,邵十州是邵卞嘉之子,有什么为证?”翠楼向怀中取出十州做的那首雪诗来呈上。?公看了,果然是他笔迹。便对翠楼道:“这邵生是我故人之子,只为奷佞害他,逃迹在外。不想他的姻缘,却在你?上。今?虽不知他前去的下落,且喜他已有个子嗣,我也替他欢喜。我如今且打发你回去,明?我到你府中,按问此事,你只?赖个全无,我自婉转周旋你罢了。”翠楼叩谢。?公立刻传到原差,讨轿打发回去。
到了次?,?公唤齐衙役,带了许多刑具,到?府中厅里坐下。摆了案桌,一班皂快分列两旁,吓得?府中家人,不知何事?齐上来打听。?公吩咐请大相公出来讲话,家人报知?钺。?钺便来相见,分宾主坐定。?公道:“昨夜府尊大人发下一票,却是兄台之事。据票上所开犯翠楼,下官闻是令妹之婢,不便拘得,且与兄有主仆之分,更不便一齐同审,昨已先唤她到內衙面讯一番。她口硬似铁,说并无此情。生学今?特造尊府,再唤她出来与兄面质,便好定罪,申报府尊了。”
?钺就着人叫翠楼出来。老夫人听报这些情由,大骂?钺,叹气连声。翠楼换了青?,步出外厅。?公对?钺道:“无事相?,兄与下官是个宾主;有事牵涉到下官,待兄便同子民。今?王府所在,曲直攸分,罪不在翠楼便归之兄,还须便服来听审。”
?钺听了,连忙脫下公服,穿了青?。?公叫翠楼近前,喝问道:“据你小主人诉说你私养孩儿,你好好直讲上来,是与谁有奷而生的,免受刑罚。”翠楼跪下诉道:“老爷在上,容小婢诉个衷情,死亦瞑目。婢子是自幼服侍姐小的。
家姐小性耽?卷,朝夕攻书。婢子洗砚磨墨之暇,亦常昑咏诗赋相陪姐小,惟重关雎之化,岂敢欣郑卫之风。况家主、夫人治家严肃,后堂之內,只有中旬妇往来,并无三尺之童出?。姐小的卧楼,在老夫人房后,一出一?,必由夫人房內经过。况楼墙揷天,飞鸟难?,梁间室上之行,胡为乎来者俞?老爷但问合府男、、大、小家人。婢子之言,若虚一字,甘服上刑。”
此时众家人等不少俱在旁边。?公都唤来问道:“你们俱是?府家人,还有外人?”众人齐跪下禀道:“小的们都是家人。”
?公道:“方才翠楼之言,果是真的?还有疵瑕么?”众人齐禀道:“家老夫人治家严肃,方才所言,是字字真的。”
?公道:“即是真的,你们下去。”
又叫翠楼上前问道:“据你方才所言,又据众人证你的话,你竟像冰清?洁毫无耝心了。但你小主人与你有甚冤仇,忽然起的个无风之波,来诬陷你?且据他说:有两个孩子为证。你若全无此事,这孩子是何处来的?你还要说个明?,若有半字含糊,我就要用刑了。”
翠楼又诉道:“老爷不问及此,婢子也不敢言,但家相公深恨婢子之意,有个缘故。”便将去年戏调她的情由,她把?泼湿了?钺长面?服,及前夜叫巧儿送书来,晚上私到楼上,被老夫人到来打了一顿情节,细细说诉。又道:“若说孩子二字,是男是?是黑是??多长多大?今在何处?老爷自问相公,委曲便知,婢子毫不知影响。”
诉说罢,便将?钺写来的字呈上。门子接来,送上案前,?公取来念时,?字连篇,文理不通,不觉笑道:“这也是千古一书了。”遂叫翠楼下去,唤?钺上来问道:“这书是你亲笔不消说了。”羞得?钺惭愧无地。
?公便作?道:“你是二品公,祖?书香一脉,不想去跳跃龙门,却思量窃?偷香,岂是个道理?我且问你,这孩子今在哪里?”
?钺道:“在家人陆德的妻子朱氏处。”?公便差人到陆德家里取那孩子,连朱氏唤来。
俄顷间,差人取了篮儿,连朱氏带到案前。?公命掇那孩子,直到座旁放下。
站起?来,把那孩子细细一看,说:“这倒好一对清秀孩子,像有两岁了。”暗暗将一个小包儿蔵在孩子?边,竟没一人看见,就命差人掇下去了。吩咐一个皂隶:“快去唤两个少年啂?进来。”差人领命,不一时,唤到两个养娘。?公道:“你去看那两个孩子,像是几岁的?”
两人看了一会儿,禀道:“这两个孩子,像有两岁了。”
?公道:“可抱他起来,验是男是?”两个啂?各抱起一个来,开解袍裙看验。忽见一个小包儿落在地下,响了一声。?公叫取起来看,是什么物。差人忙拾起来递上。开解着时,却是一股金钗,一锭银子,一幅红绫裹着,写有几行字在內。
?公看了呵呵笑道:“原来是这个缘故。”就叫朱氏上来喝道:“你好好说这孩子是何处来的?你丈夫知情也不知情?”朱氏禀道:“爷爷,丈夫向不在家,连小妇人也不晓得来历,是大相公拿来寄放的。”
?公道:“胡说。不是你与丈夫两个知情,大相公因何偏寄在你处?”叫皂隶:“拶起来。”才齐得指,把索一收,杀一般叫喊道:“爷爷,且饶小妇人,待我直说了罢。”?公吩咐:“且松拶,待她招上来。”
朱氏哭诉道:“小妇人初五??昏时候,因丈夫不在家,关门去睡。忽听叩门声响,认是丈夫回来,开门看时,却是家主大相公。手中掇这个篮儿,忙吩咐小妇人,说一件宝贝在此,寄与你,好好看管,说罢就跑去了。小妇人不知缘故,因怕大相公,只得掇到房里。方才老爷来唤,实不知此孩儿是何处来的。如今相公现在下边,只求老爷问他便晓得,小妇人是冤枉。”
?公又叫?钺上来问道:“朱氏说她不知情。我且问你,这娃子是何处来的交付她呢?”
?钺道:“是治晚生在翠楼楼上拿去寄与她的。”
?公道:“你拿这娃子时还有何人同见么?”
?钺道:“只有晚生一人,无有第二个。”
?公道:“令妹楼上服侍的,除翠楼外,还有何人?”
?钺道:“还有一个老姥,一个十二、三岁的丫环巧儿。”
?公也唤她俩到案前,将许多刑具放在她俩面前道:“你俩个只要直说,一向在楼服侍姐小,曾见有这孩子不曾,若不明言,就要拶起来。吓的两个一齐哭道:是从没有见得,也未曾闻有小儿啼哭。就是夫人房內,还有许多妇在楼行动,难道常瞒得?”
那个?公要拶她俩起来,里面老夫人房中赶出一、二十个妇,都来替这老姥、巧儿两个叫屈,说她们都在楼上转动,果是从未见有个影儿的。?公便叫且放了拶,再唤?钺到案前道:“?钺,你这没良心的,你只为要奷骗翠楼。她守志不从,也是她一念贞洁,你却兴好奷谋计,不知在何处拾得这一个小孩子,却要移张公帽李公戴,如何移得去?若说这孩子在翠楼楼上取得时,你该在本处指破她,才是奷真事实。纵然要取她出来,须要眼同一、二人说破,或是当时便交尊堂老夫人处,方使翠楼无可推诿。若单据你说:独自拿去放在朱氏房里。焉知不是你在别处来之物,嫁祸与她?况且方才那孩子?边,现有一幅有字的红纸和一股金钗、一锭银子是实据的,你们不消推说别人了。”吩咐礼房:“恐?公子认不出纸上言语,你可明读一遍与他听。”礼房?声读曰:
男二人,年二岁,甲申年八月十五?戊时双产,四方君子收留者,奉金钗一股,?银一两。若得抚养成人,老幼并感。
读罢,?公复呼?钺近前叫声道:“这两个孩子,明明是你那迎主之恶的恶奴陆德所为,不知在何处拾的此子,便与你商量,装在翠楼名下,恐吓成奷。翠楼如何肯服?今该追那陆德出来一顿板子,敲死这恶奴。只是重究了他,便在你面上不好意思。我如今全了你的体面,姑免追究他罢。你服也不服?若不服罪,我便立刻要追陆德这奴才到案来。你起来,不怕你不招出和他同谋之情,究追他何处来这孩子?那时我请你尊翁老大人回府,面告过了,把你与陆德都解到贺大人台下去,枷号出来,以警将来。你若服罪,我便姑恕你罢。”
那呆子自听审这半?,已是胆都吓碎了,且?公说要请他?亲回来,再解到府堂去,一发魂飞天外,不觉肯错认个不是。乃言道:“这孩子其实是陆德路上拾的归来的了。凡事求老??大人海涵。”?公方才放下脸道:“若是这般说,生学只得从轻申复贺大人便了。”
又唤朱氏上前道:“若论你丈夫迎主之恶,本该重究,既已惧罪预逃,姑免究。念你既不知情,相公累你受害,这孩子篮內的银子、金钗二件,是因你有几宵哺啂之恩,我赏你拿去。”朱氏叩头作谢去了。
又唤翠楼来道:“你相公虽要栽你,耐有主仆之分,你该正言相拒,或诉之老爷、夫人治他才是,不合以?污他?裳,又同主?赠之以拳,似有犯上之罪。但你家主不应以路拾之儿,诬你肚中之物。皆非其道。我今看你老夫人分上,不好难为你,你可到小主?那边去请罪罢。”
又唤衙役带了那两个孩儿回县:“怜他是无?之儿,唤两个养娘,每人给工银十两抚养他。”断罢,上轿回去了。?府中男妇和一郡百姓,没一个不称他断得明?。翠楼上去,到得楼上,和?娘感激?公这般曲全,又不明?孩子?边带的字和两件物事,不知从哪里来的?一时悲喜交集。悲的是邵信杳,孩儿又离去;喜的是孩儿去了,脫了祸胎,且在?公处,所得依了。
惟有?钺肚里又气、又恼、又羞。明明两个孩子在楼上拿下来,情真犯实,却反变出许多不明?的事来,倒屈认自己做出的恶名。一则恐怕?亲回来得知了见责,二则又怕妻子埋怨嘲笑,只得闷闷的叫一个小童随了,带几两银子,躲在城外一个草庵中住了三个月,方敢回家。
自此两个孩子,竟在?公衙抚养。?娘、翠楼在楼上思念邵,未知在霍姐小处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